01
这是我的冲哥,东京开封府曾经的禁军教头;旁边的是我的松哥,一个说自己曾经赤手空拳打死过老虎的独臂青年。
他们在这个六合寺生活,建它的时候还没有夏国。
冲哥的父亲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冲哥还是八十万禁军教头。高太尉掌管禁军的时候,相中了三位教头,其中一位就是冲哥。有一天冲哥接到命令,高太尉让他带着新买的宝刀去家里比一比,冲哥带着刀去了,结果高太尉冲出来说他“持刀擅闯白虎堂刺杀上司”,冲哥就成了囚犯。
那天下着大雪,三十多岁的冲哥躺在沧州草料场旁边的山神庙里,再也没有动过回开封的念头。高衙内派了三个人来杀他,冲哥干脆利落地宰了这三人,像一尊威风凛凛的杀神。
然后,冲哥就在柴大官人的介绍下,去梁山投靠了王伦。
但是王伦并不是那种礼贤下士的人,处处都防着冲哥,冲哥过得很不开心。
02
第二年,冲哥的机会来了,一个叫晁盖的人带着六个兄弟来到了梁山,冲哥帮着他们杀死了王伦,拥戴晁盖当了老大,开始跟着晁盖混。
又过了一年,一个叫宋江的人上山了。很显然,宋江比晁盖更有权势,手下的兄弟渐渐朝着宋江靠拢,冲哥也只好随了大流。再后来,晁盖死了,宋江当了大哥。
有一天,宋江告诉大家:“以后不用当贼寇了,梁山泊没了。”
冲哥问为什么,宋江说:“接受招安了。”
于是冲哥就开始跟着宋江接受招安,有天在梁山泊遇到了陷害他的高太尉,冲哥想要找他报仇,但是因为宋江没有点头,冲哥只好算了。
再后来冲哥跟着宋江回到了开封,跟着宋江到处打仗,打辽国,打田虎,打王庆,打方腊。
打完方腊以后,冲哥得了风瘫,浑身瘫软使不上劲,怎么也治不好。于是冲哥就留在了杭州六合寺,连赏赐都没要。
正好松哥的胳膊在打方腊的时候被砍断了一只,他也不想去开封了,就留下来陪着冲哥。
03
但是不知道什么手续上的原因,宋江上报的时候直接给冲哥报了“病故”,所以冲哥在杭州养病期间,也一直没有拿到赏钱。
他很失望,居然雇了一艘船去了开封,他想去找找宋江,让他帮忙给朝廷说说。
冲哥说招安很好,宋江也好,为什么呢?冲哥说:“他仗义。”
但是冲哥没找到宋江,说是去了外地做官了。冲哥于是回自己的老宅子看了看,宅子的主人已经换成了她当年的丫鬟锦儿和她的夫婿,锦儿不在家,没人认识他,他也没能回家去看一看,只能回到杭州。
冲哥虽然没什么力气了,但是勉强还能慢慢走动,于是游走在西湖边的各个寺庙,给武僧们指导武艺,没想到竟然也混得风生水起。
这些南派的和尚们,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机会学到正宗的北派武功。冲哥虽然已经不能完整地打完一套拳、使完一套棒了,但是冲哥总有办法,你要学什么武功,他都能给你指点得像模像样。你还要什么套路?少林的,华山的,恒山的,泰山的,他都会,超豪华,OK?
和尚们问开封怎么样,冲哥说:“开封人给囚犯脸上刺字是刺得最工整的。”
04
冲哥和松哥虽然在寺庙里生活,但是偶尔也会聊起女人。
冲哥说,当年他有一个夫人,就叫冲嫂吧,样子俊俏得很,两口子也很恩爱。后来不巧被高太尉的儿子高衙内看上了,想要抢走,这才有了冲哥这辈子的磨难。
松哥说,当年他有个嫂子,就叫金莲吧,样子也是俊俏得很,结果不是个好人,害死了他的大哥。后来松哥自己也在孟州遇到了一个女人,名叫玉兰,对他很好,结果是个骗子,跟张都监一起害他。
冲哥和松哥经常为了“女人好不好”这个问题争论,争到最后,都觉得不是“女人好不好的问题”,而是“贪官太坏了”。
但是一说到“贪官太坏了”,他们俩都不会再继续聊下去,因为六合寺的主持跟各路官员关系都挺好的,六合寺的香火也主要靠当官的扶持着,说多了,两个生活不便的人也没什么好处。
所以,他们还是决定讨论“女人好不好”这个问题,讨论到最后,他们都觉得女人不好,寺庙的和尚也觉得女人不好,大家虽然都觉得女人不好,但是说到女人的时候还是开心得要死。
这就是大宋式的辩论,大宋式的可爱又可笑的逻辑,卑微地自洽着。
05
后来冲哥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力气也越来越小了,每次出门,他都是跟着松哥一起。
冲哥四肢健全但是没什么力气,松哥力大无穷但是却了一条胳膊,这个病残组合简直酷得要死。
松哥提溜着冲哥走上坡,冲哥帮松哥系腰带,这么默契的配合,我上一次见还是管仲和鲍叔牙。既然他们叫“管鲍之交”,我觉得冲哥和松哥他们也可以叫“武林兄弟”。
鲍叔牙喜欢让管仲多分钱,冲哥喜欢让松哥多喝酒。
虽然寺庙里不允许喝酒,但是两人还是悄悄地买酒回来喝,冲哥说,松哥的酒量好,就让他多喝一点。
冲哥还说,他当年还有个兄弟也喜欢喝酒,俗姓鲁,法号智深,就坐化在这六合寺了,就相当于松哥把鲁智深的酒一起喝了吧。
松哥有段时间情绪不高,说自己已经废了,当年能打死老虎的身体只剩一条胳膊了,也不是很想活了。
现在两个人相互扶持以后,松哥觉得自己还有点用处,也就不那么想死了。
06
僧人们总是传来一些消息,高太尉又开府仪同三司了,童贯升太师了,当年在梁山的兄弟们,有的当安抚使,有的当承宣使,有的当指挥使,有的当都统制。
他们说,要是冲哥和松哥也跟着一起回开封,也能当一个这样使那样使的。坐在衙门里,有俸禄领着,有大院子住着,悠游自适,颐养天年。
阮小七就是这样嘛,功夫没冲哥高,功劳没冲哥大,都当了都统制。
遗憾,真的是太遗憾了。
我问冲哥有没有这么想过,他说从来没有。这样的心态让冲哥成为了寺里第二快乐的人,第一快乐的人是寺里抱养的三岁孤儿。
所以你看,这个世界上第一快乐的人是不需要对别人负责的人,第二快乐的人就是从不回头看的人。
遗憾谁没有呢?要是冲哥一直纠结于过去的遗憾,他还能拖着残躯活下去吗?他还能愉快而自信地帮松哥系腰带吗?
他把这些用来遗憾的精力,都用来教杭州的武僧武功了。就在我回杭州的这三天,他就教出去了一套太祖长拳、一套齐眉棍法、一套杨家枪法,甚至还拉着松哥去教了一套“玉环步鸳鸯脚”,松哥缺一条胳膊,但是腿是好的啊。
07
我在开封呆了九年,也有幸相识过几位王公贵胄,反倒是从冲哥这里看到了我们大宋子民所有的平凡、美好与强悍。
你看看冲哥,被高太尉陷害了,不哭、不闹,安安心心地服刑;被高衙内追杀了,不寻仇、不泄愤,惹不起躲得起;老婆被逼自杀了,房子被锦儿拿走了,不怒、不抢,自己过自己的生活;高太尉都出现在他面前了,不打、不骂,一切都听宋江的安排;在杭州生活无着落,还被宋江上报病故,不拉条幅,不堵马路,随遇而安就好。
都说人生最重要的,不是和一把好牌,而是打好一把烂牌。
冲哥这把烂牌打得真好,他在委屈和折磨中表现出来的逆来顺受的能力和觉悟,令我心生敬意。
我四肢健全,读过书,又生在一个丰亨豫大的时代,我理应度过一个比冲哥更饱满的人生。
今天,冲哥还在和松哥扶持着走自己的人生路,这条长长的路最终会通往何处呢?
冲哥的床底下有两面几年前的旗帜,上面写着四个大字:顺天,护国。
是的,这条人生路最后通向的,一定是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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