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这类文章,还有一个考虑。在本世纪初的时候,我就提出过一个观点:现在已经进入信息爆炸的时代,重要的不再是如何获得信息,而是在于如何整理和鉴别信息。特别是在今天的自媒体时代,任何一个热点问题,都是信息满天飞。这些信息,往往良莠不齐,有意编造的谣言也不鲜见。现在退休了,利用我已有的知识,对一些有关我感兴趣问题的信息,进行收集和整理,然后提供给读者,何乐而不为?
今天讨论的题目也是如此。下面说说我对这个问题的思考过程,以供各位参考。
在3月3日,我曾发表了《病夫治国:观察国际政治中一个重要的而又往往被忽视的视角》一文,那还是乌克兰战事爆发不久。这篇文章介绍了两本书:《病夫治国》,以及《非常病人:病夫治国续集》。两本书,均出版于半个世纪前。在乌克兰战火纷飞之时,为什么要重提这两本书?当时我是用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的说辞掩饰了过去。
但实际上,我自己非常清楚触动的是哪根神经:了解一下普京的身体和心理状况,了解一下他对问题的思路,对于我们准确认识这场战争,可能会有一些帮助。那篇文章虽然只字未提普京,但文章的第二句话,我就用了“在乌克兰炮火纷飞之时”这个说法,讨论这个话题的背景,当然不言自明。
在那篇文章中,我写道:在人的一生中,往往是年轻的时候,精力旺盛,意气风发,志向高远。但到了真正有机会实现自己抱负的时候,却往往已经是饱经沧桑,年迈体弱,甚至疾病缠身,接近了生命的终点。这时,将会不可避免地面临一种宏愿与无力感之间巨大张力。这种张力会产生一种焦灼与暴躁,表现在行动上,就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急躁与鲁莽。这是一种背水一战,与生命的背水一战,与自己的背水一战。
上面的话,当然是在乌克兰战事爆发的背景下说的,但其实也大体只是一种感觉,或者说只是一种猜测。如果让我拿出确切的论据,我没有。但我要说,有这样的一个角度是重要的,人们在这方面有一些思考,对于理解这场战事是会有帮助的。因此,那篇文章的目的,是为了提醒人们注意,看问题还可以有这个角度,并用那两本书提供一个知识的线索。
不久,我看到了一篇Politico杂志对美国俄罗斯专家菲奥娜·希尔的采访报道。要注意的是,希尔是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前官员,专门负责俄罗斯和欧洲事务,目前担任华盛顿布鲁金斯学会高级研究员。她也是外交关系委员会和三边委员会的成员。更重要的是,她多次会见和采访过普京,写过普京的传记。可以说,她是除了普京身边人之外最了解普京的人之一。因此,她的看法应当更靠谱一些,至少会多少有些根据。
在那次采访中,她讲到了一些有关普京的令人感兴趣的信息,同时也有她的一些判断:
她接受采访时的一个具体背景是,俄罗斯在乌克兰军事上的推进明显受挫,其战略战术上的失误外行人都会有感觉。甚至有人发出这样的疑问:是不是普京的心智出了问题?
希尔的判断是,根据她对普京的了解,尽管普京的失误和问题是明显的,但这次入侵乌克兰,并不是普京的一时鲁莽之举。希尔说,普京的目的,并不仅仅是要重建苏联,而是要恢复俄罗斯帝国。因为苏联的土地并没有覆盖俄罗斯帝国的所有领土。
希尔在访谈中特别讲到一个细节:新冠疫情期间,普京一直在查阅克里姆林宫的档案,查看旧地图、条约和俄罗斯几个世纪以来的所有不同边界。他多次表示,俄罗斯和欧洲的边界已经改变了很多次。所以,在他的演讲中,他攻击了许多前俄罗斯和苏联领导人,在普京看来,是他们在革命中失去了俄罗斯的土地。
但希尔觉得,现在的普京,确实有一些令她困惑不解的地方。在希尔的心目中,普京应该是一个理性、思维严密而且善于表达的一个人。但他在过去几周为乌克兰战争辩护时,很明显是情绪化的。他用一些完全站不住脚的借口为自己辩护,这些辩护对任何一个没有受到俄罗斯宣传影响的人来说几乎毫无意义。有时候,你可以看出,普京似乎都不想提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
几天之后,一位俄国人,卡内基莫斯科中心高级研究员亚历山大·加布耶夫在接受采访的时候,也谈到普京在疫情期间查阅沙俄和苏联事情资料的事情。不过,他强调了事情的另一个方面:
加布耶夫说,由于新冠疫情,这两年普京都在自我孤立中度过的。他花了很多时间阅读历史材料,但他的阅读非常有选择性。很多都是档案材料,他显然没有亲自去档案馆,因为他不是历史学家。他需要别人为他准备好那些现成的材料。我想,加布耶夫想说的是,疫情中独处的环境,别人筛选过的资料,特别是在周围的人已经不敢讲真话的情况下,误导了普京对历史的理解。当然,更重要的是,也误导了他对现实的判断。
加布耶夫特别强调了普京的克格勃出身,对他性格及行事方式的影响。许多信息都表明,普京出兵乌克兰的计划,是在一个很小的圈子里制定的。加布耶夫说,普京是个克格勃,这决定了他做事的方式。他非常担心一些细节会被泄露,所以他把讨论限制在尽可能小的范围内,只有志同道合的人参与其中。他说,因为这个想法显然很疯狂,战争成本显然也很可怕,还因为许多俄罗斯官员比普京更了解乌克兰的真实状况,这都导致他努力将有关此事的决策圈子尽量缩小。
这样的信息来源,决定了他的判断。按照他的判断,俄乌的军事实力是相差悬殊的,他甚至认为乌克兰军队士气低落,一部分乌克兰人甚至会用鲜花迎接俄罗斯。在这个基础上,他制定了一个外科手术式的打击方案。在这个方案中,俄罗斯军队将快速消灭乌克兰的空中防御系统,并摧毁其指挥和控制系统,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将会在第一天逃到美国华盛顿。对于这一点,他似乎坚信不疑,因此,没有b计划,没有c计划,因为根本用不着。
说到这里,让我想起不久前的另一个的材料,《纽约客》杂志对安德烈·索尔达托夫(Andrei Soldatov)的采访。他是有影响的Agentura-ru网站的创始人。2011年,中信出版社曾经出版过他与人合著的《谁在掌控俄罗斯》一书的中文版。
对于人们有关普京身体和心理状况的种种怀疑,索尔达托夫说,我不是心理学专家。但我看到,他对人们的反应仍然非常快。从他的公开表演来看,他似乎对人们说的话应对很快。所以这意味着他在精神上或智力上仍然很好,但他的能力可能已经被人们的阿谀奉承而削弱了。
由于索尔达托夫出身于深度调查记者,对俄罗斯国内政治运作的情况比较熟悉,他比较了普京周围生态的变化。他说,十年前,普京在做重要决策的时候,往往至少要听取几十种不同类型的人的意见。这可能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物集合:有一段时间,他们当中有一个对俄罗斯帝国的历史有着执念的电影导演。还有一段时间,里面有个记者,他是皮诺切特的超级粉丝。此外,还有一些牧师。这是一个庞大的群体。
但从2016年、2017年开始,这个圈子变得越来越小。索尔达托夫说:我从我的消息来源得到的说法是,对于这次的乌克兰战事,普京只听三四个人的意见,包括他信任的国防部长谢尔盖·绍伊古,这就是为什么绍伊古在这次入侵中扮演了主要角色;还有尼古拉·帕特鲁舍夫,他是安全委员会主任,也是他最老的朋友之一,至今仍与他关系密切。可能还有一两个来自圣彼得堡的朋友,仅此而已。基本上,当你被一群只听你说话的人包围时,你就会相信自己是房间里最聪明的人,只有你的判断力最好。
现在更糟糕的情况是,在普京与这些人或机构之间,以及在这些机构内部,不信任问题越来越突出。普京至今并不认为整个入侵计划,或者入侵的军事层面,一定是错误的。但他对美国掌握的情报数量和乌克兰内部对入侵的政治反应感到不安。比如说,中层官员可能了解乌克兰的实际情况,但他们非常不愿意向将军们报告,而将军们显然会再三考虑是否要向普京透露这些信息。不信任导致的直接结果是,普京现在已经开始在相关部门内部进行整肃。但历史经验告诉我们,严厉的内部整肃往往意味着未来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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