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视频app绝对是21世纪第2个10年里现象级的网络产品,新奇而夸张的表演、“洗脑”又“上头”的神曲BGM,从视觉到听觉的全面冲击在短时间内给人带来的强烈感官刺激,使“信息”变成了一种纯粹的娱乐,也使“短视频”这种几乎谈不上技术门槛的app席卷全球,数十亿人以此为乐,数千万人以此为生,数不胜数的人希望籍此消磨时间、展示自我、赢得财富和爱情、甚至改变命运,老年人在看、青年人在看,孩子也在看,迄今为止从未有一款网络产品能够如此高效的覆盖几乎所有群体,他如此精准的根据用户的偏好不断的改变提供的内容,用户却很少意识到,自己在同时也在被短视频app深刻的改变着。
媒体文化学者尼尔·波兹曼在《技术垄断》一书中提出:
“任何技术都能够代替我们思考问题……所谓技术垄断就是一切形式的文化生活都臣服于技艺和技术的统治”
长期以来人们都认为波兹曼提出的“技术垄断”是指电视技术,因为《技术垄断》成书的年代,正是成熟的电视技术井喷式发展的年代,人们也理所当然的认为波兹曼的研究对象就是电视技术,而短视频app的出现,第一次使人们认识到《技术垄断》一书与其说是对当时那个时代的批判,反而更像是对下一个时代预言。
一、消逝的童年
在波兹曼的另一著作《消逝的童年》中,他提出了著名的“童年”理念,他认为中世纪的人类之所以没有“儿童”的概念是因为绝大多数人缺乏读写能力,儿童和大人之间的界限模糊不清,从事同样的劳动,拥有同样的生活,儿童只不过是劳动力不完全的成人而已,正是因为印刷术的普及使人类建立了“教育”的概念,儿童必须受教育才能融入社会,人类才有了“童年”这个概念。同时,正因为作为信息载体的文字本身就带有线性逻辑思维的特性,也决定了教育必须遵循循序渐进的原则,使受教育者接受的信息与其理解能力相匹配,也限制了人接受超过自身理解能力之外的信息。
然而图像技术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知识分子能够观看的电视节目,文盲一样可以观看,大人能够观看的电视节目,儿童一样能够观看,纵然儿童不能完全理解电视中的语言,一样可以根据图像进行片面的理解和模仿,成人和儿童之间的界限再次模糊,即所谓“消逝的童年”。
二、消逝的成年
波兹曼还认为,电视使用流动画面传递信息的方式,使其难以传播深刻的、可回溯的、需要进行复杂逻辑思考的信息,导致沉溺其中的成人逐步丧失专注度、逻辑思维能力和理性思维方式,而像儿童一样呈现出短暂的注意力、不连贯的思维和完全的感性反应,即所谓“消逝的成年”。成年人很难注意到在手握遥控器不停的换台中,自己的思维早已悄然改变。
然而与短视频app相比,电视在“技术垄断”上无疑带有天然的劣势,电视是一种单向传播的媒介,除了无休止的换台和有限的点播外,观众主动能做的事非常少,他是一个没有连续性的,没有意义的独立闭塞的世界,因此他对人类思维的改变是有限的。而在短视频app的世界里,用户是具有相当高的主动性的,而app本身则通过用户的主动性反馈,通过大数据和偏好算法精准推送相关内容,像看电视那样百感觉无聊赖“一个好看的台都没有”的情况,在短视频app上很难出现,同时,用户既是信息的接收方,又是信息的提供方,因此,沉溺短视频app要比沉溺电视容易的多,而他们对人类思维的改变,也要比电视深远的多。
许多沉溺短视频app的用户首先感到的是“信息容量”的明显下降,短视频正是因为时长受到严格限制所以才被称为“短视频”,短视频的生产者只有在最短时间内吸引观看者的眼球才能获得流量利益,否则只能换来观看者的拇指向上一滑,这导致生产者必须在足够短的内容中提供尽量多的刺激,而观看者的短期、即时奖赏反馈不断被强化,也导致其注意力的保持时间越来越短。
三、信息社会中的图像文盲
最典型的表现之一在于沉溺短视频app的用户部分丧失了从文字中获得信息的能力,普遍没有耐心阅读较长篇幅的文字,甚至无法完整的欣赏完一部时间较长的电影,在电影院里下意识的频繁查看手机,难以获得沉浸式的观影体验。除了短视频之外,他们在生活的其他地方获得的知识也绝大多数都是支离破碎的信息碎片,似乎是短视频的时长把他们的信息容量也限制住了,以至于除了这些信息碎片之外,难以接受和储存任何信息和知识。这实际上都是专注度遭到破坏,无法长期集中注意力的后果。
另一个典型的现象,在于抽象理解能力、逻辑思维能力和文字表达能力的显著下降,具体表现为难以理解文本,难以根据通过文本提供的信息进行抽象思维,简单的讲就是看不懂大段文字,更无法通过文字进行文本之外的思考,进行文字表达只会玩弄网络热梗、无厘头,自身语言匮乏、贫瘠、庸俗。究其根本,文本阅读不是一个简单的解码过程,而是理解力、想象力和思辨力的统一,习惯了流动画面直接作用感官的刺激方式,也就自然的丧失了想象力与现实生活结合出图景的能力,随着抽象思维能力一起退化的是语言和文字表达能力,大量似是而非的、界限模糊的隐喻充斥于网络语言之中,精准、优雅、富有逻辑性的语言和文字表达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排泄反应式的玩梗抖机灵。可想而知,如果我们整个社会中的大部分人都出现这种“退化”,那么文学和艺术的凋零必然首当其冲。
此外,因为短视频为了达到最大传播效果,必然采取向下兼容的策略,提供让尽可能多的人能够理解的内容,波兹曼批评电视“只能提供12岁儿童心智的节目”,而短视频app还要更加糟糕,海量虚假的、错误的、反智短视频内容,只要观者稍有常识就不难发现其谬误,反而被冠以“科普”之名疯狂传播,一些明显编造、摆拍的庸俗视频,观者稍有逻辑都不难识别其荒唐之处,却有大量拥趸信以为真。
无数科学工作者、媒体工作者在与这些疯狂传播的错误知识和假新闻的斗争中双拳难敌四手,只能哀叹“造谣张张嘴,辟谣跑断腿”,正是因为假知识比真知识往往更简单、更好接受,假新闻比真新闻更离奇、更有吸引力,也就是波兹曼所说的:
“技术代替人类思考问题之后无聊的东西在我们眼里充满了意义,语无伦次变得合情合理”。
最后,人类能否逃脱技术垄断的宿命?波兹曼认为逃避无助于事,因为技术不仅大势所趋,而且势必无处不在,今日的我们对这一点甚至有比波兹曼更深的感受,你当然可以卸载所有的短视频app并发誓绝不会安装它,但是你很快就会无奈的发现你使用的其他app都不同程度的变成了短视频app , 而你是无法把他们全部卸载的。因此,我们不得不循着预言家波兹曼的思路,去思考另一个问题,人类是否有足够的理性和智慧,直面由自己创造,并可能毁掉自己的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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